2022-23年度第八屆「文學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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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 間
何望華
我曾經有過一個房間。不過最近,我卻失去了它。
我的房間,說是房間,其實也不盡然。我的房間沒有門,它只不過是一個由海水藍衣櫃所區隔出來的空間。沒有門的房間,便是我童年的所有。對於十年前的我,也對於二百多呎的房子而言,衣櫃便是一龐然大物。房間位處房子的盡頭,像是伏在深幽處打盹的海獸,守護那扇暖陽穿透冰川抵達幽暗淒寒的深洋的窗子。海水藍衣櫃整整橫霸了房子的緯線,只留下一道極細的夾縫,只要擠過那條奇幻隧道,就會別有洞天。倒是忘了,兩步後要注意迎面而來的書櫃,別撞出瘀痕。
訂造一套衣櫃組合家具,區隔出房間,是母親剛搬進這座房子時的主意。我們從飄蕩的時光,輪候到公屋,終於在新的社區安定下來,那時我才小學二年級。有了固定的房子,就要有固定的房間,我想母親是這樣籌算的。衣櫃連着相同色系的書桌、床頭櫃、床、床尾書櫃,依次形成U型結構,是一片被環山包覆的海灣。穿過夾縫後左轉,穿過那片海——房間裏唯一一條3x1.25塊兩呎瓷磚的通道,便能到達對岸的書桌。我整個小學和中學的生涯,就在這裏渡過。浩瀚宇宙裏一粒藍星裏的一片大陸底部的一處海港裏稀有平地上懸空五層的二百呎房子裏的一隅人造海灣的書桌上的一本書或筆尖,便是我的童年。坐在書桌前寫字,左肩倚靠着牢實的衣櫃門,穩定浮躁不定的思緒;右腳大腿依傍柔軟的床褥,疲倦時一個翻身,軟癱捲縮在床墊上。我把兩歲伴隨至今的狗公仔緊緊箍在懷裏,湊近牆邊傾聽自己細微的一呼一吸,良久便沉入夢鄉。
換算下來,我曾在自己的房間裏做過四千多場夢。而母親有段時間也在我的房間做夢。床是一張子母床,拉開來母親便睡在下榻,那是一個遙遠而溫馨的夢。後來我長大了,母親便遷到客飯廳做夢。母親對我說,這是我的房間,但其實房間是母親隔出來的,衣櫃裏也放着母親的衣裳,她在裏頭做過不少的夢,怎麼地這就不是母親的房間了呢?
我夢到我的童年了,我在房間清拆的前夕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了。放學後在姨姨的牽引下登上校巴,從山上的學校搖曳着回到邨口,同學們的爸爸媽媽在那處迎接校巴。而在那兒等着我的,是我的房間。搭上升降機到達五樓,從書包摸出一串鑰匙,熟練地扭開門,脫了鞋便竄進房間。一待便是數小時,直到窗外的天色暗下來,隱約聽見門外鑰匙鋃鐺的聲響。如非必要,我甚少踏出房間,縱使外面有更舒適的沙發和電視。除了上廁所和喝水吃零嘴,我就安坐在書桌前,做功課看書打電腦。我不會別過頭,不會從那道夾縫窺望母親回來了沒有。總以為夾縫外的世界是混沌而紛亂的,而衣櫃是隻溫馴而威猛的海獸,守護着房間,守護着我,因此我不願離開它。有時我忘了開客廳的燈,母親回來時我別過頭來,被一片漆黑嚇了一跳。窗外昏黃的路燈不足以讓我看清門前母親的神情,只留下模糊輪廓的印象,而母親放工回來和我談過的話,我也漸漸淡忘了。母親每天到訪不同的家庭,教導別家的孩子,我想她對談話也有些厭倦了。
曾經有段時間,我羨慕同學們能在學校附近的屋邨,或者哪處的商場流連,而我就必須回到房間等待母親歸家。但後來升到中學,照理到了能自由闖蕩的年齡,我也還是會被內在的習性驅使,隨着放學鐘聲一響,便竄進海獸的懷裏備受保護。原來那片3x1.25塊兩呎瓷磚的海,環山般包覆我的衣櫃和床頭尾櫃,對扎根這片海灣成長的我來說,就是那灑落床單斜角一半的陽光,既侷促又溫暖。
父親在我高小的時候認識了母親,後來他們在我十五歲的時候結了婚。父親自然和母親一般,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他們購入了一張梳化床,就放在我房間的外面,倚着海水藍衣櫃。他們的房間是按時營業和打烊的,關燈前父親彎下腰把梳化延展開來,便是他們的房間;開燈後父親又彎下要把床推回去,房間便躲在客廳的身後了。那時父親建議,不如在家中辦學,因此父母親的房間又變成了補習社,攤開一張張摺檯坐滿左鄰右里的孩子,決堤似的,有時不免擠到我房間那道夾縫前。我也沒有多大的怨言,每天竄進房間裏一待便是數小時,直至窗外天色暗下來,孩子們都散去歸家,我才終於探出頭來呼氣。只是在那個極為敏感的青春時期,我不免時常別過頭來,監視着那道夾縫,不容外夷的入侵——這是我的房間。
幸好到了大學,父母親租了一個地方經營補習社。他們的房間不再是孩子們的聚集地,但依舊需要按時打烊,在客飯廳和睡房之間切換。有時我夜歸,總要用指尖捏鑰匙,不讓它發出過多的碰撞聲,輕手輕腳地穿過推開門便望到的,疲倦熟睡的父母親。竄進房間時,他們便躺在我的眼前,數着他們起伏有致的腹部,調控着鼻腔的氣流不擾亂他們睡房裏的空氣流動。因此當裝修房子、重新佈局的時機終於來臨,我說,好,把我的房間拆掉吧。母親在我房間的原址,安置了一張衣櫃組合床,這是他們的房間了,不需要按時營業和打烊的房間。父親笑言,多麼雀躍啊,辛勞了一輩子,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間。母親默然,但我猜想她的心願也終於達成了。
而我的衣櫃組合床向着客廳敞開,整間房子都是我的房間了。那一片曾經被環山包覆的人造海灣,如今流入更廣闊的大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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