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院春秋

郭熙

郭熙

2023-24 年度第九屆「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大學中文一組銅獎

  初見長洲戲院,是在若干年前的春季。
 
  人間四月天,翠靄瞑蒙。我漫步在長洲的長街短巷裏,像一條在深海珊瑚礁游動的鯛魚,悠然自在。春霧賦予島嶼萬物夢幻、幽靜的特性,恰如耳機中播放的古典樂——德布西《幻想曲》的格調。倏爾,一座鐵絲網構成的圍城闖進我的視野。一眼望去,草高陰濃,我第一次發覺,原來生機盎然與淒清肅殺是可以並存的。廢墟之中,天花傾塌、支撐骨架裸露、鏽跡斑斑的綠皮鐵凳上長出一大片野花、樹木衝破牆壁野蠻生長,大自然的生命力肆意發散。我心中疑雲重重,此處先前是甚麼場所?又因何荒廢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環繞着外牆走了一圈。經過生鏽的鐵閘門時,我抬頭一望,門楣刻有「長洲戲院」四個秀雅的大字。我大驚,原來這就是猛鬼傳說中的長洲戲院。
 
  比起驚嚇,更多卻的是驚訝。從岩石砌成的外牆、西式古典風格的螺旋紋飾屋檐、古樸透光的格子窗可以窺見昔日的輝煌,但當下透過鐵閘門的空隙看見的只有緊閉的大門,以及殘舊的綠漆告示板。木板正中間有「即日放映」以及「TO-DAY」的字眼,但底下無圖亦無字。我盯着那紅墨水寫成的漢字,幻想黑白默片時代講說員的激情講解、幻想觀看粵劇《紫釵記》時觀眾的揪心神態、幻想邵氏電影《七十二家房客》放映時的滿堂笑語。今日沒有電影放映,昨日沒有,未來也可能不會有。數千個消逝的日夜中,黑暗與死寂淹沒了往日的光影浮動與喜樂哀愁。據說這是香港餘存的最古老的戲院,但空有軀殼的存在是真正的存在嗎?戲院的衰亡,也令我想到了港產電影的興衰。往日的輝煌澆築在星光大道,現狀卻是創新不再、人才流失、頹靡不振,倒像極了這一棟即將垮塌的老建築。
 
  香港影業果真是夕陽工業嗎?霧氣漸濃,影迷一聲長嘆,在這寂靜的春天。
 
  再次到訪這座島嶼,正值仲秋。除了綠葉漸漸轉色,陽光、水波仍和盛夏時節一般燦爛。一出碼頭,我便見到不少指向長洲戲院的宣傳牌,仔細看完文字才知道戲院已經活化成了新的打卡熱點。戲院未死,酣睡近三十年後再度甦醒。走近園區,只見大門一側立着一塊長洲特色花牌,螢光底紙上面又用紅色方塊紙拼成了「長洲戲院歡迎您!」,有種別樣的活力。
 
  原先的荒地雜草被夷平,圍牆一邊放置了一排白色的現代裝置藝術,抬頭可見形色各異的燈籠,像半空長出的花海。舊日的醬油廠換上了姜黃色的外裝,搖身一變成了文化工作室,設有平安包、瓦當拓印等工作坊供遊人參加,門口擺設的「包山」模型別緻可愛,吸引了不少長者合照。我登上模擬帆船外形的張保仔觀景台,見到戲院舊址還未翻新,仍然靜靜地佇立在秋風之中。
 
  「長洲戲院」的本體未有活化,對外卻以戲院之名宣傳,可以說是名不副實嗎?我想不是。園區內的大草坪之上設立了一個中小型舞台,據說在週末的夜晚可以在此觀賞露天電影,平日亦有舉辦音樂會。躺在「銀幕大笪地」柔軟的青草地,望着木棉絮一般的白雲,一個詞語頓時飄到了我的腦海中——「靈魂轉移」。雖然戲院的軀殼即將改造為酒樓,但其內核已經轉移並保留了下來,那便是放映電影的功能以及集體回憶的延續。被「附體」的大笪地在晚上是怎樣的光景?我想像,雲層以十倍速快進。日中,午後,黃昏,薄暮,夜晚降臨。夜歸人愉快地踏入大笪地,在兩側攤位買些小食以解飢腸轆轆,他們隨意坐在草坪之上,卸去一日工作的疲憊;晚飯過後,長者牽着孫兒,帶上摺疊凳緩步去看戲,溫情十足;情侶在草地鋪上方格子野餐墊,上面擺有水果、鮮花還有蛋糕。今晚放映的是甚麼電影?我不知道,但我想張婉婷導演的《秋天的童話》也許很合適。投影機將光影投射在巨大的白幕上,膠卷淡黃的色調充滿了晚秋的韻味,鋼琴與長笛合奏的抒情樂章將觀眾拉入電影的世界。此刻,是秋天,卻是一九八七年的秋,是紐約的秋,是船頭尺與十三妹的秋⋯⋯
 
  如果業主當初沒有選擇保育活化,而是賣地轉手,那我現在身處的這一方草地可能會變成又一片與外界隔絕的豪宅區,而不是一個可供洲民與遊人消閒娛樂的天地。活化對社區有甚麼意義呢?我閉上眼睛,聆聽風聲、鳥聲以及行人的談話聲。粵語、普通話、英語、日語、越南語⋯⋯像是水流一樣,湊攏,又漸漸遠去,但耳邊的人聲笑語未曾斷過,答案便藏在其中了。
 
  也許在某個冬夜,我會和朋友在懷舊攤檔前搓着手買兩串熱氣騰騰的燴魷魚和大魚蛋,與來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靜靜地坐在草地,與星月作伴,共賞一齣本土好戲,延續那斷代已久的老派觀影氛圍。縱使寒風凜冽,集體觀影的共同體驗以及光影帶來的感動卻是熾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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