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說當否——一個補習社職員的所見所感

謝詩茵

謝詩茵

2022-23 年度第八屆「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公開組銅獎

  在一次舊同學聚餐上,我最好的朋友拿着兩部電話,有一搭沒一搭地夾菜吃飯,同時忙着為自己新開的公司,處理各種訂單事宜。席間,誰起了個話頭,說當年公開試的辛酸。他揚臉說,真的,當年讀得多辛苦,如果要我再考,真受不了。而今一看到書,立刻頭暈眼花。可想而知,造成我多大的心理陰影。可不是開玩笑。
 
  掌中的手機屏幕暗了。夾了一箸菜,送進嘴裏。半席的人都身同感受地笑着。
 
  考試早已過去了,但原來都在各人的身體與記憶烙下了印記。
 
  我那時在補習社工作,眼見無數學生為了應付公開試,對補習名師、各科的精讀課程趨之若鶩,如一群群被趕入彀中的羔羊。
 
  有時也羨慕着莘莘學子的那份稚嫩和純真,羞赧甚或膽怯,問職員關於調堂,或者想要取回上一課的筆記,都是生澀而有所虧欠似的,致於露出易受人欺侮的怯弱。注定要受許多刺痛與碰傷。但願他們遲一點成為滿嘴惡臭,滿心怨恨,計較嫉妒,充塞社會的妖魔鬼怪。不是不要成長,只是奢望沒有第二條路,沒有解藥、防毒面具、保護罩等出現前,稍為慢一點。哪怕是慢那麼一丁點也好,免得如我們般,逐漸長出三尖八角,惹得一身泥塵與污垢,眼界越見短淺,心胸更形狹小。也願我們即或受盡壓迫,也懂得惡惡止吾身,勿將怨氣擲向下一代。勿再傳承無意義的壓迫,勿逞食鹽多過食米,過的橋比走的路多。
 
  看着那些名師的講課錄像,亢奮的語調中,滿口是甚麼破題解題招式。真想替那些學生戳破謊言,哪有這樣教的:將文章拆開搗碎,揪出argue,suggest,contend等動詞,又找出expert,physician,journalist之類的名詞,然後要求同學注意-ian,-ist,-er等字尾。渾渾乎一篇文章,盡去挑這些字眼。而學生們抬頭低頭,如獲至寶般抄着筆記。列出技巧後,繼而以一篇文章作示範。恰好又能套用其解題法門,分明是先此後彼,混淆顛倒,倒果為因,卻以此為秘珍而授人。
 
  戳破了這般把戲又如何呢?又沒有別的立刻可替代的方法。終究只合沉默皺眉,活脫脫一不相干的局外人。
 
  每一個學生的脖項都殘忍地懸着一把刀,時時抵住他們的咽喉。鋒刃尖冷得叫他們毛骨聳然,睜着汪汪的眼,望向濛濛的未來,承受着考試的苦難
 
  以恫嚇為要術,以金錢作手段與價值,脅之以貧窮與辛勞。
 
  世上是否有毫無意義的苦難?如果人承受的苦難都有意義,為何歷練過後,竟一無所得?有的只是流逝與缺失。
 
  曾經青春無敵的少年少艾,終將在工作中變得虛偽客套,斤斤計較,無時無刻不在度量上司的一言一語,如同猜度考卷題目的答案;暗中留神討厭的同事的舉止,如同留意題目的魔鬼細節。輕微的磨擦,是不小心抑或是故意?內心顫動,思緒反覆。芝麻小事如眼中橫梁。憎恨中直有一股快感。不盤算出一點端倪,則無以決定日後的態度,無以還擊,無以顯出尖尖角角,宣示應有的權力與資源。即或鬥不過,亦不讓對方好受。不會的,怎會鬥不過呢?
 
  成長的刻痕總是糟糕、粗糙和破爛的。甚麼「歷練、琢磨、洗禮,以後會更美好。」說的人從不能證明,聽的人半信半疑,回想的人大笑,不笑不足以示人以荒謬、虛妄還有殘酷與悲哀。在這界限精準、牆壁屹立、鐵柵橫列的社會,一代代人被時間洪流拋擲得體無完膚,肌肉鬆弛,皮膚暗淡,骨骼磨蝕。
 
  我們難以長成小時候願望的那個樣子。脫離了學校和考場以後,我們在工作和生活這份長長的試卷上,越寫,越是離題萬丈,不著邊際。回答得一塌糊塗,表現惡劣。
 
  十、十一、十二年,這麼長的時間,可曾有甚麼長進呢?似乎沒有。不曾綻放或爆發。在辦公桌上偶然抬眼,那些曾經可以怎樣怎樣的美好想望,全都化作積灰。每星期五天,每天九小時或以上,在如牢籠的辦公室裏作困獸鬥。同呼同吸着體臭汗酸口氣,盡皆皮相發黃,心腸晦翳。在急迫繁碎的工作中,容有一點悲涼的話,那就如夜浪淹過堤岸,隨又退去,在堤岸上,僅留下黑沉沉的痕跡。
 
  現今科技先進,教育普及,計算精密,不必百年,二十年樹人。新鮮人,新鮮血液,拋擲到社會去:砍伐切割打磨輸送。
 
  棟樑!
 
  啃着以血肉精神氣力換取的三餐,自己也成了這個社會的食糧。賣得貴,賣得賤之別而已。或者無人來買,這才是極可悲的。在這社會,爭着做材料。
 
  不是廢除了奴隸買賣麼?
 
  這不同,以前是強迫,現在是自願。時代進步了。不同的。
 
  消耗了多少心血時間紙張,一代代學生寫下的答案,總有數十萬字、數百萬字,可曾經留得住?而這又是為着甚麼,為着一頭扎進牢籠裏?
 
  面對試卷,計較的是字眼斟酌,雕龍雕蟲,推動腹中混濁的墨水,揣摩題意,調動合宜的情感,文字諸相盡現,伏案疾書,敷衍成章,真箇寫得出,卻不必擔得下、立得住,真真假假,我手非寫我口,正反立場,見機而定,靈魂與肉體的擘裂,本我自我的推拉。一座座考場,萬萬千千的學生盡皆彎腰伏首,嘶嘶嗦嗦的嘔瀝着甚麼。這是集體的祭祀,還是奉獻的祭品?
 
  有人說,世上有毫無意義的苦難,此說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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