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陳慧盈

陳慧盈

2023-24 年度第九屆「文學中大」徵文比賽 大學中文一組金獎

  聽起來也許有點奇怪,但我的父親是一頭貨真價實的老虎。

  我四歲那年,一頭雄壯的成年華南虎毫無預兆地闖進了我家,母親見了客廳裏橘黑相間的巨獸,臉上也不見半點慌張的神色,反而笑着招手喚我過去:「來,這是你父親。」當天夜裏,我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每次闔上眼簾,腦海中都會浮現出一雙瘮人殘狠的金色瞳仁,只覺渾身冰涼,徹夜未眠。

  和老虎相處日久,我也漸漸摸清了牠的習性和脾氣。牠的作息時間相當固定,每天在黎明時分出外,傍晚牠會叼着一大幅生肉回來,那是牠的捕食成果,微溫、猶散發着腥氣的一塊放在我腳邊,然後默默走到角落睡覺。年幼的我被那景象嚇得不輕,愣怔間,一陣濕意漫過腳掌,定睛一看,全是粉色的血水,像是獵物趴伏在我足上流的一汪淚。雙手緊握成拳,我顫抖着呼出一口氣,復又鬆開手,拖着濕漉漉的腿回房。

  逐漸次數多了,我才意識到老虎是在餵養我,只是牠不知道人類需要吃熟食,也需要肉類以外的食物。後來我已對此見怪不怪,這既是牠的意思,那我便心懷感激地收下罷,我把那片肉撿起來,將碎骨盡數挑走,仔細沖刷,放進冰箱裏妥帖收好。料理後指尖往往會沾上一層膩薄的油脂,怎麼也洗不清,很是噁心,可我仍舊忍耐着去處理這些事。

  值得慶幸的是,平日老虎並沒有對我展現出過多攻擊性,倘若我母親所言屬實,可能我身上流着跟牠一樣的血,故而牠能憑籍氣味辨認出我是牠的後代。牠望向我時,眼中戾氣淡去,轉為一種帶着審視意味、獨屬於食物鏈上位者的俯視。我不喜歡被老虎打量的感覺,我往往選擇撇開臉,或者背過身以錯開牠的目光。只要我不主動招惹牠,牠便不大理會人,經常是母親上班去了,留下我和牠相對無言。我們自然是無法溝通的,但這份隔閡不僅僅是源自於語言障礙,還有物種之間生存方式的歧異。

  受荷爾蒙影響的緣故,冬日老虎會一反常態,表現得格外暴躁。甫一靠近,老虎喉間翻滾的低哮霎時清晰可聞,耳朵警告般豎立,兇相畢現。彷彿牠下一秒就會一撲而上,咬斷你的頸脖。這也不是甚麼稀奇事,老虎是階級觀念很重的動物,對牠們而言,族群中只有強弱之分,對着我這個「弱者」自然不會刻意收斂脾氣。我在自家屋檐下每天過得小心翼翼,唯恐觸怒老虎,我的隱忍卻讓窗外的獵獵寒風颳得更響了。

  老虎不識人類敏感而愛計較,再淺再輕的傷口,管兇手是有心或無意,我們情願承受更大的疼痛,也要將他的名字刻在心上。他朝若有人解剖我,觀察我的臟器,必要大吃一驚,怎麼心包膜上密密麻麻都是字?不知名的白衣人將組織放於顯微鏡下端詳,看到一個個重疊的「老虎」字樣,字體尚算端正,可見那人下刀時心境平靜,卻到了不得不在血肉中刻字的地步,十分矛盾。但不論往事如何,諸般糾葛,早已隨着鋼桌上的人去了。

  某日我伏案閱讀時,心中似有所感,抬起了頭,果然對上了老虎投過來的幽幽視線。說來奇怪,牠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我可以感覺到牠在那一刻在對我感到失望,像是在無聲地質問我為甚麼能安坐堂中地擺弄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為甚麼我不是在磨練自己的技術,好早早地裝備自己在這世間獨自覓食?我沒有嘗試為自己辯護,畢竟我無法跟一隻原始動物解釋,我活在叢林法則以外的天地——我沒有森森獠牙也能活下去,我不需要以咆哮威懾敵人,我可以軟弱、可以逃避、可以怯懦,因為我不是老虎。

  於是我不作一語,走到老虎身邊,牠瞧了我一眼,厭厭地轉過身,乾瘦的尾巴耷拉着,在日暮的紅霞下也隱隱透出一股灰敗的勁兒。我胸膛發悶,也覺疲憊。我摸了摸牠略顯粗糙的皮毛,牠的毛髮大不如剛來我家時那般緻密油亮,我目睹了牠從壯年漸漸走向衰老,朝夕相處,到頭來也是你歸你,我歸我,我們是兩個陌生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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